眉妩

“举头闻鹊喜”

【钗黛】碎琉璃

读中学的年纪,黛玉喜欢拉着宝钗排戏。她们都是剔透聪慧的人,好新奇,好玩闹,总爱想法子找些乐子,小小一个戏剧社被玩出不少花样。


排戏罢,演什么好呢?


演《再生缘》,结局就续作孟丽君与苏映雪一起逃,庙堂之高,君王之怒,父母之命,统统抛开来,携手作对怜香伴。也演西方故事,《灰姑娘》是辛德瑞拉脱下水晶鞋摔作莹亮细碎的星,告诉尊贵无匹的王子她决不肯当他宫殿里富丽光彩的饰物。演《等待戈多》,所有人里只有她们知道彼此在等待什么,舞台上遥遥对望,像恪守一个封于唇齿的秘密。


家里的长辈总喜欢拿她们开玩笑,你们怎么这么好!


黛玉便眨了眨眼,朝向宝钗。她的眼睛真漂亮,玉一样雪一般纯粹,微微弯成远山青的弧度,笑起来时像一枝清透而脆弱的琉璃花,可怜可爱。


她们决计想不到将来。


将来是什么样的?那是太过遥远的东西,譬如朝露,譬如春雪,再譬如贾家尚未落魄时那些衣香鬓影的宴会里,黛玉所瞥见的贵妇人面上笼着的轻纱——虚无缥缈,伸手抓不到。


于是她们就在无忧无虑的日子里用一日日抽条的少女腰身、渐渐长开的眉梢风情以及旁的什么易于昭显的事物不细致但鲜明地算着将来到来的日子。


那时候,确切地讲,是在高二,宝钗送给黛玉过一副两枚鸽血红沉甸甸坠下来的耳坠。排戏时用作道具的琉璃坠子偶然间跌碎,灼人眼目的一地光华,宝钗将这耳坠轻又柔地安在黛玉耳垂上,黛玉捻着它笑,说这东西同那琉璃坠子,没多少分别。


分别是有的,不看相距悬殊的价格,单看那坠子泠泠一声坠地便作了四处飞溅的漂亮垃圾,而宝钗送的那副却是“砰”一声落下又骨碌碌滚上几圈,除却沾了一身灰外仍是副出得厅堂的好耳坠。


那耳坠,黛玉没带过多少回。她畏疼,爱娇的少女年纪里嫌它坠耳朵,后来在刀山火海般的世道里滚上几圈,懂得了忍耐,却早已失却了能够将它带出去的理由。


将来。她们望不见却实实在在到来的将来,宝钗一个人面对严酷的世界,工作,工作,忙着生活,开支永远赤字,存款永远清癯。她在逼仄出租屋里奋力扫地拖地,与虫豸做着无休止也无意义的斗争——很多个时刻她都会不合时宜地愣住,被回忆的潮水吞没,不经意间一抬眼对上狭小一方矮木桌上黛玉的脸。


生活依旧残酷地不讲情面,但她无意识忽略了沉甸甸压弯她脊梁的一切,目光散向窗外,外面,怔忡地望着随之涌进来的慷慨的光线与光线所能触及的最远方。


装裱遗像的玻璃框折着光,帮她从记忆的池水里打捞起一些珠玉般细小的东西,那副璨然的坠子,说不清的玻璃质的还是真真正正的红宝石,寂静地垂下来,望着她。


湘云半开玩笑地问过黛玉那琉璃坠子是怎么碎的,黛玉不语,宝钗代她答说钩子勾不住耳洞,这样滑了下来。其实不是这样的。


宝钗记得学校礼堂后台天鹅绒暗红的帘幕,记得木制的踩起来咯吱作响的地板,又怎么可能不记得她的唇落在黛玉唇上时柔软的温度,和惊动她们的一声脆响。


亲吻的感觉并不像书上说的那么特别,总是慌张比满足要多,额角湿成一绺的发便是最好佐证。


她们回过头看到满地的碎琉璃,红得张扬,红得瘆人,在欲颓的日光里像粼粼水波在流动。于是她们笑了,笑作一团,之后便是一点点莫名的忧伤涌上心头。


命运真是慷慨的女神,在不经意的这一刻,就告诉了她们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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