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妩

“举头闻鹊喜”

【杨幂x你】青蛙塘

*全文7k+

*尝试了不太一样的风格




第一次见到她时你觉得她像荷兰小画派的画。


是的。荷兰小画派。你在高中时期很是为这一类画作着迷,理所应当的,你把这种感情,这种意象投射到她身上,成为你幼稚爱情的一个注脚。其实她们一点也不相像。人人都说那些画平庸乏味。她在人们的眼光里则一点也不。


虽说如此,虽说如此,很多时候你倒宁可她平庸一些。正如那个春夜你见到她,她立在天桥上路灯投下的一泓明亮光圈里,有一点伶仃又有一点疲倦,几乎像是一只惶然的雀。隔着教室玻璃窗你看见她仰首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眯细眼睛、皱起鼻子,有着身边任何一个女孩都会有的普通和生动。


但你立刻爱上了她。


当然,这并不是说你爱她是因为她平庸,因为你的文学病作崇,以过剩的自恋心态去构建爱情。真正的解释应当是,随便什么时候什么样子的她都有本事让你爱上,她对你而言就是爱情本身。一直到很多年以后你都一直珍藏那一个时刻如在珍藏爱情的纪念物,你有关于她的记忆太多啦,芜杂堆积,难以点清,那些时刻里的她从足尖一直到发梢都光彩夺目,光芒万丈,唯独那一次的她最暗淡也最永恒,剥落掉所有光环与华彩。你有点窃喜。全世界都见过她被拥在聚光灯下熠熠生辉的样子,全世界大概也只有你见过她只在一盏小小路灯下普通女孩的姿态。


也许这并非珍藏而是私藏,那一刻的她由你私人占有。


每一次想到这里你就要流泪。这让你觉得自己的性格像个神经病。


那之后你发现你总是碰见她。你在食堂打饭,她排你前面,侧过身和朋友讲话。你看见她鼻尖与下巴翘起的弧度,轻巧的弧度,你觉得很可爱。你在小卖部购买薄荷糖充作预防瞌睡良方,一错眼瞥见她,她试图去够高高货架上的长尾票夹,校服外套的肥大袖子滑下一点,露出一小截绒线衫的豆绿。你很想帮她一把,但是,哎呀,你没有她高。她比你高一点,只是一点。你不愿意承认你很喜欢略微抬起一点下巴注视她,既不算仰望也不是缺乏距离感的平视,她只是保有小小的特别。但这毕竟是你的回忆。你宁可把自己回忆得高一些。


这种较劲与自卑也完全可以追溯到你高中时,人人都像新柳抽条,大家互相比较身体,默认的规则是高一点才好瘦一点才好,腿不可以太粗,白皙的皮肤总是令人羡慕。但是身体的发育总是很微妙,成人世界的尺度不全然适用。好几次,你被人拉到一旁,咬耳朵的悄悄话,一抬下巴目光一闪,大家对着某个胸脯丰满的女孩露出意味并不确切的笑。有时你碰见她一个人的时候,在灌满风声的走廊或者开阔遥远的操场,她总是有点不自在的神情,用外套拢住身体,拱卫起来,头往下低,甚至身体也做出防卫的姿态。她和朋友们在一起更自在也更开朗。或者陌生人。但不要一个人。现在你突然意识到她的那种不安与防卫,那时她的身体已经发育成起伏的曲线。人的身体是艺术品,漂亮线条的水墨画,你不太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厌恶身体的蜿蜒与颤动,向往箭一样的笔直,不过,一开始你也嵌在体制之中。你把她比作雀而不是比作狼狈的天鹅,你知道她不是那种永远挺直背脊直视前方的天鹅般的女孩。可天鹅不会有这样的烦恼,天鹅才能变成天鹅。


你在二十岁生日那天许愿回到过去,用超能力重塑世界,新世界的她不用含胸驼背也不用披上外套遮掩,她的身体很自然地融入世界,不会局促也没有人替她局促。话又说回来,现在的她如果回忆起这些,大概只会笑一笑,好的坏的都是成长的馈赠,轻舟已过万重山。但你没法像她一样坦然。否则你也不会困在由与她相关的记忆织成的网里如蛛网上的蛾,滞重的情绪是张开的翅膀只能无力拍打。你总是怀旧。总是无法释然。


你更喜欢她和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她们在走廊里勾着肩搭着背往前走,因为某个好笑的事情突然不可抑制地笑作一团。她的笑声很动听。周一升旗时她站你旁边,再前面一个,她前面的女孩总是竖起单词本背单词,她则软绵绵趴在对方肩膀上,两个人一起看。你在后面悄悄看她,一直看她,她扎起马尾辫,发绳上串着玻璃彩珠,发尾参差不齐,像波浪翘起。升旗结束,她的朋友拉着她穿梭在人群里,加快脚步上楼。有几次她不小心撞到你,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你说不要紧,然后你们就擦肩而过。但你们又距离得那么近,她的头发扫过你的肩膀你的脸颊,某个对视的瞬间里你看见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大而明亮,但不是那种普通漂亮女孩的大眼睛长睫毛,不仅仅是。她的眼睛漂亮得有气韵,就像你绝不会把这双眼比作洋娃娃的玻璃眼珠,玻璃珠美则美矣却是死的,凝固的。你会比喻成饮溪的鹿与雪中雀,那种狡黠,那种灵动,那种流溢的光彩。晚上的时候你趴在桌子上写日记,抄聂鲁达的诗歌“我的灵魂诞生在你悲愁的瞳眸岸边/在你哀伤的眼里梦的国度开始形成”。当然,她永远不悲愁不哀伤,你总是故作高深,词不达意,做什么都一副不伦不类的文艺腔调。但又确实的,你的青春国度你的梦境国度在她眼中生长,与她有关的无数时刻如夏日风暴席卷你的青春记忆,带走一切无意义;她是你所有不切实际梦境的永恒女主角。


她化身为了蕾梅黛丝,无处不在又无时或缺。而你跌撞着脚步捕获那些与她接近的时刻如伸手去捞蝉翼纱蝴蝶结的飘带。关于她。关于对她的渴望。“那是一种肉体上的感觉”,嵌在你的心脏之中正像掌心的木刺。


你并没有刻意打听她的名字。你把一切都浪漫化了。你崇尚那一句“我们一路走着没去寻找彼此,又确知我们一路走着是为了找到彼此”,尽量避免目的性行为而听凭命运安排。


由此而观你确实是一个很神经病的人——既无法确定不可知的将来,又坚信自己会变成电影女主角,在命运女神掌心中与她碰面。全剧终。


高二上学年的运动会,你躲在教室里读闲书,一本盗版的马尔克斯短篇集(但这不能责备你,当时整个中文世界都没有正版授权)。她走进来时你还在躬着腰读,梦吃一般默念那些印刷铅字。门把手“吱呀”一声响动把你惊醒,你条件反射地把书塞进抽屉,惊慌失措地抬头望向她。


她立马笑起来。


就是因为这个笑。只是因为这个笑。无数次夜深忽梦少年事,记忆被解构成无数碎片,这个场景却保有完整,微妙地与那时你刚刚读完的段落相契合。她把身子微微靠在门上,半开的门,身后一角晴好高远的秋日天空,质地柔软的光线涌进来。你变成了那个身上遍布尘埃与蛛网的鬼魂,屏息凝望那个出现在门口的女孩。她有饱满如花苞的脸颊,珍珠母质的尖尖虎牙,眼睛是博尔赫斯诗中的月亮。月亮从灰尘漂浮的空气里升起,无限澄澈又无限安定,诗里所谓“江月年年”,这些都让你感到平静与安稳,像你在英语课上学到的那个与玫瑰有关的短语。玫瑰温床。


也像那篇小说。你反复念着标题几乎要被某种芬芳气味灼伤。普罗米修斯的伤口,生成愈合,愈合生成,循环往复,永不停歇,三十七岁的你依旧有着如出一辙的伤口。但普罗米修斯不能责备秃鹫,你也没法责备马尔克斯,你只能在怀念的悲哀里不停默念,有人弄乱这些玫瑰。


也许还有人开了句什么玩笑?但你都不记得了。你唯一能记得的是她走到你前面的座位坐下,和你们共同的朋友随便聊了几句,转过来邀请你,我们玩狼人杀还缺人,你要不要一起呀?你最先注意的居然是她剪了头发,长发散下来时发尾齐平,不再像一束海藻或者海浪,随她转过来的动作轻轻荡起弧度,扫过你高高堆叠的练习册。你莫名其妙想到五线谱上的音符,你觉得你身体里有某个零件被奏响。


其实她大概只是随口一问,她总能很自然又很从容地与陌生人交往,消弭一切局促与尴尬。并且,你一点都不擅长狼人杀与诸如此类一切游戏。你的反应会慢半拍,也永远学不会伪装。


但是你说,几乎不假思索地,有一点雀跃地,故作平静地说,好啊。直到你走进隔壁班教室,坐下,坐在她旁边,你都觉得自己在梦游。你观察她书包上的玩偶挂件与笔筒上夹着的发卡,偷看她在作业本上潦草签下的名字,听她的朋友用亲昵声调叫她小幂,在“天黑请闭眼”的安静时刻里不小心咬碎之前她递给你的水果硬糖。


她好聪明。有她在的阵营好像总能成为赢家。她进入游戏状态便完全变了样子,以一种沉静目光观察所有人,你对上她的眼睛几乎要吓一跳。但很快的,她因为你的一个傻瓜问题绷不住笑起来,你又觉得她依旧是那个全世界最最生动最最可爱的离你近在咫尺的笑起来有三道月牙的女孩。好吧,一谈到她,你还是忍不住流露出这种少女造作的声调,脑中只剩下颠三倒四的修饰词。


你们一起抽中狼人,你并不懂什么策略,仅仅是跟随她,轻轻地点一点头,点一点头。那是很精妙的一局游戏,你回忆不起来她是怎样气定神闲运筹帷幄骗过其他人,制造一个又一个反转的。这很费脑子。复盘到一半大脑就宕机,记忆的线纠缠成猫爪下的绒线团。但你又确确实实记得一切揭晓时大家夸张的惊呼。你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加入惊呼的大合唱。


而她侧过身,手掌竖起,要和你击掌。你还保持着那个愚蠢的惊呼姿势,嘴巴张成一个小小的“O”形,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她又笑,主动拍了一下你的手,“我们赢啦”。


她的手和你的差不多大小,既不过分纤小也不宽大粗砺,干燥而温暖,初秋天气的具象化。你注意到她要额外短一些的小指和掌心的纹路。你好后悔自己没有学过看手相,否则也许可以从她深浅错综的掌纹里窥见她命运的轨迹,再沿人生的跌撞拓印她的足迹。


不过,没学过才好。并且你其实不信那些东西。这样给人以一点虚无漂渺的安慰,是世界上最可恶的招摇撞骗。


运动会结束,你还是没能读完那本书,蝴蝶标本书签永远停驻在了有玫瑰的那一页。你试图在某个晚自习继续,倒霉地被巡逻老师抓获,蝴蝶与玫瑰永永远远不知所踪。


但你知道了她的名字,和她一起吃过两次午饭,再碰见她时两个人会挥一挥手打个招呼,而不再是陌生的擦肩而过。


你无数次想要离她更近一些。你知道她是艺术生,知道她性格里流露出的和你相似的敏感与柔软,也知道她很喜欢读书,读过很多书。你因为这点相像认定你们能够成为很好的朋友,然而也正是你更为敏感与近似文学病的性格阻碍着你的脚步。你既胆怯又慌张,不断在心里排练如何向她伸出手,请她和自己一起去食堂或者干脆只是散散步聊聊天。等她实实在在出现在你面前时你却“只是在那紧闭的门前等待罢了”。


你只学过如何与想象中的人相处,对于如何交朋友一窍不通。你所能做的仅仅是小心翼翼地有一点警觉又有一点窘迫地回应她再自然不过的一声招呼,在其后长久地被一种酸涩的喜悦感包围。你没法期待她像最开始那样主动朝你伸手,主动把带入她的生活。这是一种奢侈。


其实你不应该读那么多文学作品的。尤其是在那样世界观尚未完全构建,情感充沛的年纪。你爱她时正像书中的人物,遵循那种老套的模式,沉默而热烈,磐石无转移。可这是错误的生活经验。没有办法。你依旧错误地爱着她。你也因为这种错误做过很多暗恋式的愚蠢行为。很多次你写下她的名字,在草稿本上日记本中课本的边边角角,有时仅仅是简单的缩写,像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蜷缩起来,淹没在算术公式与规整笔记的汪洋里。没有人注意这些痕迹。但你总能一眼就辨认出来,然后悄悄地默念,感到既奇妙,又喜悦,想要对孕育了她的整个世界都大唱颂歌,最后却不好意思似的突然间把书页合上,深吸一口气。


你在那个不切实际的年纪里不切实际地梦想做作家,为此做了很多写作上的练习。你不停地写小说,有关女人的故事,偶尔也有女人和女人的故事,拙劣地模仿西方现代主义技法。有一天你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拿给一个朋友看,故作谦逊其实自矜不已。但那个朋友把厚厚的手稿还给你,挑剔地告诉你你的每一个故事与人物其实都用着同一张面孔,你这才发现经由你重重想象修饰后的她的形象是你永恒的写作对象,你艰苦卓绝地做着西西弗斯的工作,不断复刻相同的人物,相同的情感,相同的悲哀、退却与满怀恐惧的爱。你在惊慌中收起那些文本,再也没有拿给别人看,说不清是因为被否定的自卑还是因为那些少女情愫可能被发现的胆怯。你还是会写东西。但倘若没有她的形象作支撑,你的写作无以为继。


你喜欢看她,想方设法让自己在空间上离她近一些。仅仅是空间意义上的近一些。她只要站在你的旁边,甚至仅仅是身处你的视线范围之内,都会立刻以一种无声的方式将平庸的世界改造成“流光溢彩的带电空间”。你愿意忍受班上聒噪且总是大汗淋漓的男生,在升旗或者跳操时单出来排到男生队伍末端,这样就能和她站到一块儿;你在排座位时刻意选择最边缘的靠门位置。她们班的教室在拐角,你扭过头就能从后门望进去。你乐此不疲地玩着偷看游戏,不间断地专注地把目光投掷向她,如果她回头,你又会像触电一样慌张地把头低下。很多个模糊的场景里一大群人闲聊,她很随意地把手搭在你的肩上,也像是奇怪的电流在你的身体里流窜。触电是很陈腔滥调的比喻,你知道,但好像只有它最贴切。那种头脑空白、大祸临头,却又有种不管不顾的渴望的混乱感受。你变成了混沌的生物,濒死的生物。


你老是想起你们共同的十八岁那一年的毕业典礼。


那天是很好的天气,天色晴朗,阳光滚烫,浓绿的树色筛下碎金的影子,鲜丽的颜色在全世界流动闪光,像是你喜欢的那些平庸的画。校长按惯例发表冗长致辞,你也像从前的无数次一样坐在队伍的末尾,她的旁边。你带了一沓折纸。与从前的时候你带着一本书或者一本杂志并没有本质区别,其实是想引起她的注意。


你叠到第二朵玫瑰时她果然凑过来看你。轻微的“刺啦”一声你们的凳子靠在了一起,她把头垂下来,聚精会神地盯着你的手,鬓边的碎发轻轻扫过你的脸颊,和你的头发了混在一起。你的心脏紧缩了一下。你觉得喉咙发痒,仿佛每一声无规律的心跳都化作某种羽禽,扑棱着翅膀掉落无数羽毛,而你一张口那些秘密的附着物就会纷纷飞出来,淹没整个礼堂。


她抬起头,露出那种既好奇又仿佛有点不好意思的神情,指尖撑着下巴,说你可不可以教我怎么叠啊。你又看到她的虎牙。那时她还没有去拔牙,她一笑那颗牙就露出来,显得很稚气,很可爱。你还看到了她脸颊上的绒毛与她整个的年轻而又无畏的面貌,连瑕疵也是无畏的,她当下初现端倪的日后光艳动人的美丽如人鱼的尾鳞闪过。那天实在是很好的天气。漂浮的太阳也许是有超自然的魔力的,明亮的光线帮助你将当时她的样子清晰完整地摄入记忆中,也在某一刻将未来的真貌一并悄然重叠进来。


你教她怎么叠,然而还没有教完典礼就已经结束。你把已经叠好的那几朵统统送给她,对她说毕业快乐毕业快乐。她说毕业快乐呀,下次再学吧,挥挥手和你告别又去找她的朋友。你注意到她朋友手里举着的相机,你知道她们待会儿会一块儿在校园里乱逛,在开满花的树下与稠绿的荷花池边照相,她会招手比耶,很自在地笑,就算表情太夸张拍出一大堆废片也不要什么紧。


而你也要去找自己的朋友。你们聊一聊天走出礼堂,强烈的太阳令你眩晕,你这才想起,她说得不对,大概没有下次啦。


几天以后你收到一本博尔赫斯的诗集,是她送的,附赠一朵叠好的黄玫瑰。她已经学会怎么叠了。你看着扉页上的“毕业快乐”出神。也许她的礼物选择仅仅是因为你的喜好,她很擅长给人惊喜。你但愿她不了解黄玫瑰的寓意,一切的出发点仅仅是对友谊的珍重与一点可爱的灵光乍现。从前你的朋友告诉你,将黄玫瑰送给暗恋自己的人,是一种无声的拒绝。


你把书本摊开,神经病地把它覆在脸上,新书有一种工业社会的气味,熟悉的气味很自然地领你回到你没有读完马尔克斯的那个下午与更久从前读累了闲书不经意望向窗外的晚自习。你终于切实地触碰到了“毕业”两个字的意味。你感到一种轻微的伤心。从前她于你而言是青春的锚点,你凝望她,跟随她,踟蹰不前又步履坚定。但你现在失去了人生的锚点。你没有办法再往前走。你把那本书拿下来,收好,束之高阁。你总能将书本保存完好如新书,但那一本是例外。纸张沾水以后会皱缩起来,如荡开的水波“难以平复”。


你再也没有读过博尔赫斯。


无非是念大学,工作,变成现实世界的编内人员,就这样长大。你长成了平庸的大人,她则长成了不同凡响的大人。


接受自己的平庸确实是一件很残酷的事。你读过的那些小说没有说谎。曾经你梦想成为作家,听说她去考了电影学院后又擅作主张更改,好吧,去做编剧,给她写剧本。当然,你最后既没成为作家,也没成为编剧。你发现你从前就不是天才,她远比你出众得多——而你总是以为你们相像。你还是喜欢读书。


你又开始写东西。不像你年轻时那样充斥隐秘的激情与映丽的想象,其实你从来就不擅长激情。你写得很平淡,几乎是记流水账,也许到你当下这个年记,伤感也只适合平静地伤感。


你也还是喜欢那些荷兰小画派的画,至少你实现了从前的一个愿望,在家里挂上这些画。它们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气息,也让你想到她。


有一天你在画廊里看到一幅雷诺阿《青蛙塘》的复制品,你忍不住为它驻足。它让你想到那时毕业典礼的场景,很明亮,很热闹,你在抱着凳子走进礼堂以前一回身看见她和朋友们在一起照相。学校的荷塘总是被林木簇拥,幽僻如那幅莫奈,但那天的天气实在很好,连那里也明亮,一簇一簇的树云绿得崭新而浓丽。荷塘里水波粼粼闪亮,她用力朝你挥手,把手圈成喇叭状问你要不要一起来。你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摇头,没有走向她。


你把那幅画买了下来,带回家,又把其它那些画统统扔掉。你现在才意识到你从前对于画作的鉴赏品位确实很平庸。


你老是望着那幅画出神。你翻出了她送给你的那本书。你反反复复端详她写的那行字,推测她落笔时的轻重笔画钩连的习惯,学着她那样写字。她从前一定练过书法,你能发现横竖撇捺里藏着的锋芒。埋头写了无数个“毕业快乐“以后你意识到你又犯病了,你又在模仿书里的人的爱情行径,把愚蠢与造作浪漫化。


那朵纸玫瑰也还一并被你保留。现在你已经忘记怎么叠玫瑰了。但你记得你送给她的那两朵,你偷偷在折纸上写了一些话送给她。当然,你既没有唐突地写下那些你在日记里排演过无数次的狂热话语,也没有遵循习惯誊抄下含蓄的诗歌。你在一张纸上写,前程似锦。又在另一张纸上写,诸事顺遂。也许她打开过那两朵纸政瑰,也许没有。这其实并不是很重要。


你动过念头拆开她送的那朵,但你害怕面对一张空白纸张时的那种失望;何况你也无法将它复原。


还是一样的,上班下班,搬了无数次家,拒绝了每一年的同学聚会,你听说她去了她们班的同学聚会,可你们毕竟不在同一个班。你老是在电视上看见她,也老是在同学群里看见别人谈论她,艳羡感叹,想不到成了大明星。跨年夜或者春晚,或者其它什么晚会,如果有她在,你总是不会错过。她平等地祝福每一个人,正像青春期时她平等地和每一个朋友打招呼玩闹,你在此刻成为她平等对待的对象,你感到心满意足。


那幅雷诺阿仍然挂在你的床头,诗集与玫瑰则平静地安放在你的书桌上,纸折的玫瑰永不枯萎,诗集永远只翻开第一页。


你困囿在停滞的时间里,每一年对着电视上的她说嘿,新年快乐小幂。她结束了节目,也说新年快乐,告别,切镜头。每一年都重蹈覆辙,每一年都让人满足而哀伤。


你后知后觉想起,你还没有好好和她道过别。












评论(5)

热度(59)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