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妩

“举头闻鹊喜”

【钗黛】生长痛

*现代AU

*私设很多

*全文1w+



01.

林黛玉在车站等车时,下了大雨。


突然之间她想起很久以前薛宝钗对她说,我很想抱一下你。她能很清楚地记忆起薛宝钗的神态、语气,与说话时微微抬起想要比划却又放下的手。那双手是细腻白皙的,腕子上笼红绳,绳上坠金锁,统统是鲜丽色调,衬在一处,尚未褪去艳色的旧时宗教画,那薛宝钗是要做皎若明月舒其光的神女,她则做入梦的世人。


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如此深刻地记住这一切,也不明白其后伴生的荒谬联想。但她从这天这一刻起,开始思念薛宝钗。


那些记忆。像沉在池底往来翕忽的游鲤,姣丽纱尾散开,真漂亮,然而也只是做池水之下的点缀物。只有雨落以前的缺氧上浮,大张着口离水的姿态,才会被看见,被她看见。


她想遗忘这些真是个漫长的过程,她学着从前读过的文学作品,有关初恋、绝望与世俗不容的爱,是的,那是个漫长的过程。但她终于想起那一切,原来没有什么东西是能被她刻意去忘掉的,没办法的,那像是一道早已愈合的伤口,留在此处,脱落不了的赭红痂子。


而她已不再疼痛。


她不知道该从哪里回忆起,逐次浮现的记忆是纠缠线头,她解不开也没办法寻根溯源触及开端,最终她在慌乱中抽出了一根线,好吧,就从这里开始。


她说那是在她十五岁的时候。



02.

十五岁。


在林黛玉生命里,十五岁是值得浓墨重彩记上一笔的年岁。那一年她失去了父亲,孤身一人搬到观园市,住在那难以捋清辈分的一大家子亲戚中间,边翻英汉词典边读完了帕特里夏·海史密斯的《盐的代价》。然后,她见到薛宝钗。


后来回过头看,桩桩件件,原来这么多足以将她的人生撞离应有轨迹的事情都凑到了同一年,齐聚一堂,此唱彼和。


但至少在她由表哥贾琏领着坐上前往观园市的火车时,她对此一无所知。


火车站很吵闹,明明那也不是值得拖家带口迁徙回乡的节假日。黛玉想到她小学时在作文里的比喻句,人群拥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她也像一条旱死的鱼。她没吃过沙丁鱼罐头,然而能够移花接木读过的杂志报刊文章。林如海总是整年整年地订阅各色杂志,她会跟着读,哗啦啦就翻完一本。她的记性总是很好。


在穿行过小男孩好大声的哭闹耳背老人家打电话时的夸张音量行李箱轮子咯吱咯吱响与“花生瓜子八宝粥方便面”的叫卖以后,黛玉总算比对着磁介质火车票找到座位,放行李,坐下。她把车票对折再对折,攥进手心里,硬质车票是有些硌人的,然而她觉得安心。她总是想要抓住点什么,这样的记忆可以追溯到她还是个小女孩时,昏昏欲睡的午后,她在夏蝉嘶叫声中惊醒,发现自己的手掌心空落落一片,母亲因久病而瘦削苍白的手如一只折翅蝴蝶,这样寂静地落在银朱底雀蓝纹的被单上,再也飞不起来。


贾敏总会在睡前为她念书,诗歌与童话,住在核桃壳里的小姑娘、行走如在刀尖上的大海女儿与一条腿残缺的坚定锡兵。她最最喜欢那一句茨维塔耶娃。


“在严酷的未来,

你要记得我们的往昔;

我是你第一个诗人,

你是我最好的诗。”〔1〕


念这一句时贾敏爱怜地望着黛玉,那神情与她的生命类似,像是纤细如须的烛芯上长出的摇曳火光下一刻就要熄灭,就要消散。贾敏没能念完这本诗集,黛玉也再没读过它,一切停留于折角的那一页,然而亦只有它兀自停下。因为死亡这件事正在深刻地重塑着黛玉的生命,催促她生长,不管她是否愿意。


现下她又迎来她父亲的死亡。但这一次她的伤心或者说眼泪来得迟钝(其实这并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她把这看作是长成稳重大人的标志。要一直到她矮身钻进薛宝钗家报刊亭的柜下翻找时,没征兆地想到忘了退订那一年的杂志,想到那些杂志将如何寂寞地挤叠在一处,想到从前她是如何在轻盈剔透的早晨将它们一叠一叠抱进房间里,松开手搁在正在翻阅《人民日报》的林如海面前,然后笑着说我要先挑。那一刻她体察到一种疼痛破土而出,肌肤比意识先一步感受到眼泪。


火车开动,由缓渐急,就这样把她前十五年恨海难填的往事,把她堆满香草花与杏仁式旧书气味的那个小女孩的小房间,把由她亲手撒了她母亲父亲骨灰的静静流淌的苏州河,统统抛弃。贾琏没多时就与邻座人混熟,大呼小叫打扑克。而林黛玉望望窗外,突然觉得喉咙干涩呼吸急促。


她在心里重复又重复,终于变成譬喻里搁浅的鱼。



03.

薛宝钗随母亲举家搬往观园市那年,十四岁刚满。


至于原因。她哥薛蟠捅了人,判无期,她一下子就从会被人哀求说“班长包庇我一下呗”的好学生滑落成杀人犯的妹妹。两种身份当然可以并存,只是总有一种要光芒四射盖过另一种。


何况薛母更受不得街坊邻居流言蜚语。她抹眼泪,叹自己命苦,再瞧瞧女儿挺直的背脊与扎住马尾辫的褪色头绳,又觉得观音冷眼观人世,有来有往峰回路转。于是咬一咬牙变卖了不动产,在某个月黑风高夜把宝钗唤醒,母女俩大包小包拎满两手,外加她哥女朋友英莲姐提着箱子跟在后头,悄没声儿赴往开向观园市的火车。


她们甚至没订卧铺,彼此挤在套着深蓝色椅套的座位上捱过一夜。宝钗不太能记起那时的感受,她在后来偶尔为之的写作里总是避开身体书写,也许此刻便埋下伏笔。但她记得英莲姐那件起球毛衣发痒的触感与毛衣下温热滞重的身体,和她相同的疲倦的少女身体,像能汩汩蒸出雾气。其实英莲姐大不了她多少,她哥第一次把英莲姐带到她面前时英莲姐朝她羞涩地笑,面上溢满尚未蒸发完毕的青涩气息,没长大的少女,更应该是她同学们尚在读书的姐姐而非她哥那个混子的女朋友。她想起来了。英莲姐只比她大五岁。


她侧过头悄声问,英莲姐?


甄英莲鼻音浓重,仿佛口腔里附着什么黏腻的东西,未咽下的麦芽糖,含糊不清地回答她,我还没睡,怎么啦。


她很想要问一问为什么英莲姐愿意跟着她们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很唐突,也未必能得到答案。那时英莲姐站在她哥旁边,碎花裙子坡跟凉鞋,鸦黑长发顺帖地垂落下来,一双绵羊的眼,纯洁的意象。她咬了一口她买给她的麦芽糖,也想要问一问,为什么要和她哥在一起。


两个时刻的薛宝钗最终都什么也没说。


她望望窗外,群山如鱼脊在春夜的海里起起伏伏,将一切吞入黑黢黢的鱼嘴之中。她们的所乘坐的列车也许也正驶入一个吞没一切的黑洞里,轰隆轰隆轰隆轰隆,机械的肢体在某一刻失灵,戛然而止。


人群在车中上上下下,薛宝钗在心里数着,还有几个站。


甄英莲则轻轻抱了她一下,早点睡呀,明天早上起不来的。她短暂地被雪花膏馥郁香气包裹。这气息在她心里其实等同于复古,小孩子与中年女人身上才闻得见的护肤品。那么,英莲姐可以比作小孩子,她妈是如假包换的中年女人,按照腐朽气的传统观念,这个家还需要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她来做这个大人。


她模糊地应一声,然后拢了拢盖在身上聊充被褥的外套,然后闭上眼睛。


外套下她怀里抱紧边角硌人的口袋书,没有书签,她在已读完的部分折一个小角权作标记——


“当时内韦尔闭门自守。它像我们一样成长起来。我对其他城市一无所知。

我需要一座适合爱情本身的城市。

就在内韦尔,我找到了这样的地方。”〔2〕



04.

大观园中学总是从周五开始放假。


高一生从周五晚上一直休到周六下午返校;高二生折半,中午顶着大太阳爬上来;然后到高三,周末约等于无,升学压力沉甸甸压下来,他们像攥在手中的海绵被拧干压扁,滴落一滩辨不清轮廓的模糊水渍。


四点半准点放学。黛玉提溜起老早就收拾好的书包,往后迈一步、两步——然后立在薛宝钗座位前,笑盈盈,放软声调,说你快一点呀。


宝玉经过,大惊小怪,哇你今天又和宝姐姐一起啊。她懒得理睬他,待宝玉几乎出了教室门才回转过头喊,别忘了和家里说一声,我今天到宝姐姐家吃饭。


好吧。其实她不喜欢宝玉称呼的那声“宝姐姐”。她想她们总归差不多年纪,拿相隔的那几个月划分出长幼有序难道不是很没味道吗。然而其实她也欢喜这样称呼,宝——姐——姐,放慢了一字一顿清晰念完,先把嘴张圆,初学拼音时的第一课,然后舌尖抵住上下牙之间,气流纤纤袅袅冒出来,真好听。那么这也许可以归结为,不合时宜的并非这声称呼。是人才对。


她低下头看正把习题册理进包里的薛宝钗,要被下午郑重的日光淹没的薛宝钗,浮动在明亮与尘埃之间的薛宝钗,所有这些时刻的宝钗像千千万万个从前与以后一样会被她刻入记忆里,这令她感到轻微的不可名状的哀伤。那本待在她包里的伍尔夫,到灯塔去,沉默地替她作答。


宝钗恰巧在此时抬头,以为她不开心,便笑一笑,最经典的宝钗式的笑,眉眼唇鼻俱是柔和弧度,没脾气又宽容的大人,好啦,我马上就好。


黛玉想其实她才没有不开心。但她毕竟也说不清此时此地正发生的一切,她只是在两个人并肩往前时悄悄挽住宝钗的手臂,当作亲近意味表示。


然后。宝钗把被肥大校服外套裹住的手臂下移再下移,柔软布料摩擦的沙沙声,温凉的指尖触碰她的指尖像春寒料峭的一场雨落在花枝蔓草上,也是沙沙,沙沙。一场雨之后春天就会满世界疯长,地理课上这么说,一场春雨一场暖。


她便笑。


宝钗的家里她是去过好多回了,薛母喜欢她,总是爱怜地将她揽在怀里,要认她做干女儿。她则报以羞赧的笑。还有英莲姐。英莲姐并不大,稚气的眉与眼尤其填平了岁与岁之间的鸿沟,尽管在请她们喝汽水或者吃冰棍、在薛家报刊亭熟练地招呼客人时,会显现出年长者的风采,但大多数时候,黛玉宁可将英莲姐当作一个年纪相当的同伴。这个同伴会在她与宝钗窝在房间读书闲聊时悄悄探出头,请教书本上的问题,有关导数、定语从句、地方时区时与经济政策的紧缩扩张。与她们的同学并无两样。


今天也是英莲姐在家。薛母大概仍旧守在亭子里,坐在简易折凳上依着好比娃娃屋的小巧建筑,同三三两两摆摊女人闲话。就像黛玉第一次来时。亭子里是一叠一叠一架一架的杂志,兼营香烟饮料儿童玩具,包罗万象,琳琅满目。亭子外薛母戴一副圆框眼镜,微微有点斜视地看人,头发很齐整地扎在脑后。


黛玉回想着这一切,同英莲姐打过招呼,进了房间。房间不大,一架书一张床外加一方书桌,绿色吊扇沉静地与天花板相扣。没糊墙纸。也没有装饰物。她曾经形容这房间“雪洞一般”,就是这样。


她自己的房间里,贴着弗吉尼亚·伍尔夫(她总是很认真地念出全名,她想女作家丈夫的姓氏并不值得刻意强调)的照片和新浪潮电影海报。周围的人,譬如宝玉,在房间里贴满kpop少女组合海报;表姐探春喜欢摆各类精致小东西,水晶球漂流瓶八音盒,总是成对着买,顺手送给迎春;她们眼里的小妹妹惜春,曾经将美术兴趣班的水彩画贴满整个墙壁,色彩摇曳缤纷。那些画在某一天被统统撕下来,她想惜春正用这种方式标志着自己的长大。


其实她不甚明了这些东西存在的意义几何。追究意义是无用功,一切意义都会指向消亡。但人类总是固执地想要证明什么,表达什么。


所以她专心致志,和宝钗一起,将她们的拍立得相片糊到墙上,试图填充书架与单人床之前的空白。


那堵墙壁是如此平平无奇,她想全世界有成千上万幢房屋,自然也有成千上万堵这样的墙,刷着白漆,分布着胶带遗迹、记号笔涂画与钉子留下的小洞。她们可能选择在其它所有墙上记录下这一切。


只是碰巧选择了它罢了。


从此,它便烙下她们凝固的记忆。


身处此时此刻的她们尚一无所知的,她们相爱的痕迹。



05.

她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同班同学,亲戚关系,第一次见到林黛玉时宝钗觉得她好漂亮,很微妙的亲近感,但也仅此而已。正式成为朋友要一直到某一次的周末习作。


至少在高一时,记叙文写作仍未被完全抛弃,她们尚不必费尽心思为三元关系搭桥牵线。那一次就是记叙文,主题是“成长”。


成长。在她心里是个相当烂俗的词,以此为主题的作文她从小写到大,闭着眼睛就能复刻出小学习作里的“母亲冒雨将高烧的我送到医院,我看着她瘦小的背影,禁不住鼻头一酸”。她觉得强迫对“成长”并无概念也未曾经历的小孩子写这类东西,假模假样长大,简直是犯罪。


作文写完交上又批改下发,老师截留几本优秀作品,复印以后全班分发。她捻着那薄薄几张面孔惨白的A4纸,打头的就是黛玉那篇,秀丽雅致楷体,开头引用了伍尔夫那句“为了怀抱一些新幻想,我们失去一些旧幻想,这就是成长”。


林黛玉在作文里讲到了她十岁那年的生长痛,半夜里蜷起小腿睡不着,大睁着眼盯住天花板,默默揣测其上流动的光影。也讲到了她小时候孱弱的体质,一大把五颜六色如糖果的药丸,她喜欢急匆匆咽下它们时的感觉,令她想到文学作品里吃墙皮的女人。


宝钗也写成长,但她笔下的成长具有某种箴言式教化意味。不像黛玉对疼痛的深刻记忆,她对疼痛总是没有印象,所以她写放弃。写小时候她与亲戚家姐姐妹妹偷读琼瑶,梅花烙、水云间、鬼丈夫,然后被大人抓到训斥一通,再也没碰过。其实她并没有多喜欢这些小说,她在作文里口诛笔伐一番,但她觉得失落。


下课铃响,瞬间沸起嘈杂。她急匆匆离开座位,一直走到黛玉座位前。第二排。第三列。黛玉才立起身子,大概想出座位,正要坐她旁边的湘云让一让。她及时把黛玉拦截下来,手稍稍前伸,笔直线条。


黛玉困惑地望着她,微微睁大眼,似泣非泣含露目,像氤氲着水汽的春水一池,她突然之间觉得呼吸困难,整个人陷进齐头深的柔软池水里,慢慢就要溺死。


她张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明明这不像她,明明她应该是永远游刃有余的。明明只需要说一句,林黛玉,你好呀,我看了你的作文觉得你写得非常非常好。真的。


最后她看见黛玉朝她笑了笑,那一刻她确定她见过她,不在现世便是在虚无缥缈却得以觉察影绰细节的前生。她想早在十数年数十年或者百年前黛玉就这样对她笑过。


于是她也忍不住跟着笑了笑。


于是她们就这样成为朋友,过程简短,莫名其妙。



06.

林黛玉是在某个初夏晚上明白某些东西的。


初夏呢,直射点北移,天黑得愈晚,夜晚时的天空也愈为高远澄澈,教人见了便清爽。只有在这时才能准确体会到为什么年幼时背唐诗,即使对深层次概念一窍不通,也晓得“天阶夜色凉如水”只能发生在夏天。夏天自有夏天的气韵。


一入夏薛家新添了自行车,二手,稍加修整漆过一遍便改头换面。从此薛宝钗告别了每天晚上急匆匆步行回家的辛苦,低身猛蹬车踏板,就这样迎着晚风在昏昏欲睡的城市街道上漫游。


有一天宝钗问她要不要坐一下她的车。她说好。从那天起便由宝钗载她放学回家。宝玉湘云也在,平日颇好比较谁骑得快谁又先到家,一群年轻人吵吵闹闹攒在一处,于是大人也放下安全疑虑,好吧,随你们去。


宝钗骑车很稳,也许是为了照顾她,又也许本来就是稳重的性子,举手投足自内而外投射。


她则侧坐在车后座,坐下去时会感受到有什么轻轻一沉,然后调整姿势,寻找可握持物,随便攥紧什么小部件,这让她安心。宝钗会等她一会儿,好了吗,她喜欢听她问询时的声调,像能与此同时听见一树一树的花开,伴随簌簌的舒展。


她们会聊天。轻曼风声并不能消弭她们彼此的声音,即使她几乎不会高声语,只是慢声细气,吴侬软语,永远戒不掉的苏州口音。


其实依现下的眼光看,没有什么值得聊的,琐琐碎碎尘垢秕糠,然而珍贵的是时光,年轻人不论做什么,日后回忆起来时是能从灰蒙蒙的老照片里窥见细碎闪亮的荧光的。小孩子是如何将闪粉涂抹在照片上,她们就是如何复刻的,动机相去甚远,但殊途同归。


薛宝钗和她讲到过英莲姐。英莲姐和他们家的唯一联系只是她哥薛蟠,薛蟠两个字被宝钗咬在唇齿间,狠狠地咀嚼过一回又一回,温情统统被嚼烂吐出来,只余下模糊的恨。她问那为什么呢,为什么英莲姐愿意跟着她们来观园市。宝钗就很慢很慢地说,也许,英莲姐也没地方去了。


英莲姐初中毕业就被人骗到黑厂打工,手机钱包身份证统统被扣住,高高的红砖墙就这样把她三年整的人生如折翅的蝶失足的雁困住。她无数次在机械的流水线作业里分神,抬头,只看得见高远破碎的蓝天,世界的概念好像就被浓缩成了一小方蓝天。


也是试过逃跑的,逃不出去,反而要连累旁的人和她一起挨打,人类被环境驯化得如此轻易,她很快就适应一切,遵从一切。


但有人比她聪明不驯服,还在懵懵懂懂不知所措呢,一夜之间,机器停了,工厂没了,穿制服的人把她们带走,英莲姐最后一次回头看那堵粉刷得潦草的砖墙,发现它是如此低矮,甚至不需要她仰望。


回家吧。好像有人这么说。但英莲姐没有家了。她妈病死了,她爸则不知所踪,她留在原地,找工作租房子,学着一个人去应对世界。这险恶的,飘摇不定的,危机四伏的世界。


她和薛蟠在一起,因为他喜欢她,请她吃巷子里五块一个的煎饼果子又送给她一大束的花,并且,他有慈爱的母亲,有会清脆喊她“英莲姐”的妹妹,这是一个足以避开狂风骤浪的港湾,充当她人生的确定坐标。


宝钗把这一切从英莲姐零散的话语中拼凑出来。黛玉听宝钗转述英莲姐的话,啊?要我去外面走一走?我也想的呀,只是。只是。不好意思地一笑。吃过那么多亏了,我不敢的。


她便叹气。又说,但是,以后我们一定要离开这里,去更远阔的地方。


而不是留在这样狭小而闭塞,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小城市,柴米油盐,相夫教子,做个众人眼光里所谓“好”女人。要像她的表姐元春,远走高飞,活得有声有色。


我们一定会的。宝钗微微侧过头,对她作答。


她在突然之间心里涌起一种冲动,后来她才知道不止是她,宝钗告诉她“那时候我很想抱你一下”。所以,她伸出手,环住宝钗的腰,认认真真画一个闭合的拥抱符号。


她们进入桥隧。薛宝钗感知到她的触碰,轻轻瑟缩了一下,凤尾蝴蝶收起翅膀,停留在花梢的那一刻。


在那一刻她想到了刚刚读完的那本书,也许是相似的境遇使她做出如此联想,自行车与汽车并无分别,两个女人的爱也并非只此一桩。


书里是这么说的。


“她希望隧道塌陷,夺去她俩的性命,这样她们的尸体被拖出来的时候,还是会在一起的。”〔3〕



07.

高二暑假时观园市有购物中心新开张,人山人海,万人空巷,贾老太太爱凑热闹,领着一大家子吃饭,饭后往上一层,看电影,宝钗也在。


那次看的是《捉妖记》,暑期档冠军,老少咸宜的合格喜剧商业片。宝钗同黛玉坐一块儿,其实无聊,陪着老太太笑一笑,老人家都爱热闹。


电影一散场她们就都起身,人好多,一下子被冲散,黛玉挽着老太太挪步子,还没能出去前路就被人流拦截。


因而待宝钗挣开人群一直到光线喑哑的大厅回头时,才发觉身后来来往往,统统是陌生面孔。长长久久盯着巨大荧幕脑袋会生锈,她突然间不知所措,一错眼却瞧见迎探两人,怔愣在原地。


黛玉在后面一叠声唤她,她终于回过神,胳膊便被挽住,眼里撞见黛玉一张带笑芙蓉面。总有人只知一星半点便盖棺定论,讲黛玉多愁善感,清高孤傲。甚或还要再难听些,演变成刻毒的人身攻击。然而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决不能够用言简意赅的四字词语囊括,像死去的笔画被订在烂俗小说的旧书页上。


黛玉其实爱笑,只是瞧起来总有种“知君何事泪纵横”的意味,眼里总有泪光在闪的文学少女。初见时她想,她很愿意她多笑笑。


也是那天晚上,她突然对黛玉说,说什么呢。那天晚上,对,就是那天,我突然很想抱你一下。只是不敢。


为什么不敢呢?


她顿了一下,霎时陷入一种不知所措,慌乱间想要从纷乱的大脑中寻找适如其分化解唐突的回答,却大脑宕机,空白一片。


黛玉见她这样便狡黠一笑,张开双臂,好啦,现在你可以抱我了。


拥抱林黛玉和拥抱所有人都不一样。


像是在拥抱蹁跹的风、梢头未融的雪、映在水中央的潋滟的月,或者诸如此类的一切令人心醉神迷却又稍纵即逝之物。


她感到一阵眩晕,想要抓住什么,与此同时感到身体僵直脸颊发烫,半开的唇无法吐露零碎音节,好似发烧患者的无措。


后来她们也一起看过很多次电影,不是在电影院,是在贾家,黛玉房间,打开电脑拉上窗帘关掉台灯锁上房门,营造出一种类似电影院的氛围。


薛家原本是有电脑的,台式,特贵,薛蟠买过来打游戏,她偶尔也会用,查资料看电影,蜿蜒数据线联结一整个辽夐世界。只是后来她哥入狱,她家则得赔钱,卖了。


触碰到电脑荧光闪烁的屏幕时薛宝钗一直一直在想这些记忆,黛玉拉着她坐下,冷凉的一双手,那些恨海难填的苦海无边的往事忽然就这样被抛却被重构,后来的她不再想起。记忆总是筛去坏的,留下好的,可除了遇见她起,还有什么记忆能算明亮?


林黛玉拉着她的手。是的。她这样回想。混沌初开,乾坤始奠,造就她记忆的神明变作个杏白脸颊的年轻女孩,皮肤是玉一样的温度,她们在一起,形影不离,契若金兰。就像那一年的烂俗青春片,我们说好不分离,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记忆的终点是她们看的最后一部电影。《卡罗尔》。鲁妮·玛拉有一双翡翠样的绿眼睛,目光的流转里有一千万只受惊的小兔。她没有去看特芮丝最后是如何走向卡罗尔的,坚定地,失而复得地,无需累赘解释地。她悄悄地去看黛玉。


她想也许她不会是特芮丝,但她总归是会这样走向她的。她知道。


薛宝钗永远不会是特芮丝。



08.

高三那年暑假甫一结束,林黛玉便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去了北边读书。


她跨过省界限,跨过象征南北分界的秦淮,一直一直往北走。


宝钗则留在此地,面上仍镶嵌着她惯有的端方含蓄的笑,如金玉琳琅铸作繁丽花钿嵌在钗头。然而伏旱已过,那笑像是提前一步赶上节令,氤氲着水汽。


离开的那一天黛玉在火车站前驻足了片刻,她想到观园市,依山傍水,永远潮湿的这一座小城,被时代遗落的一滩水,迟早得干涸。火车站建筑物眉檐总归会立着地名,昭示切实存在,她把“观园市”几个字默念一遍,再一遍,又想到那一句“应作如是观”。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她终于在此刻明悟成长并非笃定结果,而是层层递进,永无终止的过程。正如她放弃宝钗,或者说是被宝钗放弃,她以为自己已成长为云淡风轻,独当一面的大人,却发现自己其实对世界一无所知,理所应当也一无所有。


宝玉后来同她通电话,不经意提过宝钗的名字,伤感语气,宝姐姐,以前你和她那么那么那么要好——现在怎么这样子了?


黛玉不轻不重拨了一下塑料手机壳,不动声色地开口,这个嘛。你要问她呀。再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有什么稀奇的。


要问她呀,问薛宝钗。


那些年岁心事宛转,她们变作波伏瓦和扎扎,永远结伴,永远同行。她们一同上下学,一起打发掉整个周末,交换点评手头上正在阅读的弗吉尼亚与卡夫卡,约定未来去同一个城市同一个大学读书再把彼此列入人生规划中。地理课上所有人低下头奋笔疾书记笔记,她突然悄悄凑过去对宝钗说你看写“逆”字的时候好像在挖一颗笋哎。傻瓜透顶的奇思妙想。可她愿意对宝钗说这么,并不在乎这会使她显得好傻。说完她就笑,笑的时候偷偷瞥宝钗,只是想看到对方的表情,很长时间都揣摩不透的心理。


她多想像波伏瓦一样对她说,你从来都不知道,从我遇见你的那一天起,你就是我生命的全部。〔4〕


但宝钗最后拒绝了她,微妙地委婉地,薛宝钗式风格,从不会让人难堪。只是默不作声地和她填报了天各一方的院校。只是这样而已。


其实她不应该生气。她是谁啊,她们只是很好很好的朋友,朋友怎么会有资格强求这样的人生大事呢。她没有资格的。正因如此她才生气,毫无道理地生气。


宝钗也许是想要挽回的。


大学时黛玉接到过一通陌生电话,接通后对方沉默,她一下子心如明镜,很果断地,在对方来得及说话以前,把一切掐断。


真的。她对此不抱幻想也没有期待。她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夜深忽梦少年事。黛玉后来偶尔会回想起少女时期,地理老师举着硕大无朋三角板敲一敲黑板又点一点一体机上的投影地图,要她们记牢,秦——岭——淮——河一带,南北方就是这么分的。


那时她看着那道狭长加粗线,决计想不到未来她们就这样分处两岸如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09.

成年以后,人生突然之间开始加速前进,推着她不停往前走。


她大学是在本省读的,很近,甚至可以周末来回一趟。于是来来回回,拎着提包从火车站进去又出来,碰见过宝玉呀湘云呀,甚至陪着送了惜春去读书,那个沉默的小妹妹要去读宗教学,她在心里想黛玉知道后会不会吃惊。其实她不了解这个专业。


但是她没有碰见过黛玉。


真怪。她也去过好多好多城市,也许与整个世界的人都擦肩而过,但那亿万万人中没有林黛玉。林黛玉是被排除在外的选项,她在数学测验中碰运气选不到的正确答案“D”,所以在狭小一泓的观园市她见不到她,在更为辽夐的世界,也见不到。


也许黛玉是蝴蝶,她小时候春游扑不到的那一只玉色蝴蝶。这个比喻是有道理的,尽管有点落俗,但黛玉从不惧怕落俗,在她们还互相交换写作练习的年岁里,黛玉就喜欢用蝴蝶意象,读她的文章像在鉴赏生物学家的私人蝴蝶标本博物馆,陈列着被定格的悲哀。对不起。她形容得好夸张。


然后她大学毕业。一眨眼的事情。


薛母的报刊亭已经不开了,电商时代的冲击有如一圈圈荡开的水波,迟一步抵达这座小城。宝钗庆幸自己眼明手快,赶在颤动的前奏响起时劝薛母退租。关闭报刊亭那天她们一摞一摞地搬走卖不出去的过期杂志,英莲姐不在。英莲姐一直在学函授课程,学着生活,克服胆怯,终于有一天她对宝钗说,我要走啦。宝钗由衷恭喜她。


不知道为什么宝钗就想起黛玉,扑满的灰尘会让她想起和黛玉一起翻找杂志打发时间的一个个下午,这再正常不过了。


她在最后把卷帘门用力拉下,咔咔的响声,钥匙旋过一圈。报刊亭变成了封闭的绿色罐头,往事与往事困在里面,真空环境,脱水萎缩。


都结束了。


后来探春问过宝钗,为什么那时不和黛玉填同一个院校。


她反问探春,那迎春呢。末了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又该说什么,以一句下定义式的“我看不明白你们”作结。


探春半晌不语,说,我自己都不明白。


自然地宝钗会想起高二那年暑假,她和林黛玉在电影院里走散。


在攒动的人头里在暗昧的光线里她看到迎春微低下头要去吻探春,白皙的侧脸,看不清神情,被光影妆扮成悲悯沉静的观世音;探春则仰头如鹤,纤长的颈,一触即分的唇齿相依。


她观望着这一切,身为看客,默不作声。


随即她又想起高中毕业的夏天,她在推开房门时撞见母亲疲惫的脸,纹路潦草,黯淡无光。母亲没有看向她,正如她也没有看向母亲。


她们的目光同样地落在摊开的书页上,浇铸出同样难堪的缄默。书是初版印刷的《卡罗尔》,封面上两个女主角的脸遥相呼应,卡罗尔有明红的唇,特芮丝有翠绿的眼。饱和度过高的对照。书页之上。书页之上有一张单薄的便签纸。


纸上是她含蓄的谨慎的未曾宣之于口的话语。



10.

她们很多年没有联系。


直到那个等车的雨天莫名其妙勾动她的记忆,让那些过往那些旧事就此探出脑袋向她张望。她为此困扰了许久,然后,很突然的,她给她打了通电话。


接通那一刻她听见薛宝钗的声音,“你好”,语气温厚,尾音稳重,隔着暌别的无数年轻飘飘地落在她耳中。这么多年都没有变,怎么会没有变呢,她在电话那头就能从这声音里临摹出薛宝钗的样子,十八岁的薛宝钗。


她想起她们十八岁时看过的电影,她在那一刻变成了犹豫的特芮丝,如从天降的女孩。特芮丝那时是如何走向卡罗尔的?


她轻轻地开口,所有话语听上去都突兀,没头没尾,毫无章法。


她说,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很想念你。


电话那头的她沉默了一下,说嗯,我也是。




〔1〕摘自玛丽娜·伊万诺夫娜·茨维塔耶娃为其女儿阿莉娜所写的诗。


〔2〕摘自玛格丽特·杜拉斯《广岛之恋》,谭立德译。


〔3〕摘自帕特里夏·海史密斯《卡罗尔》,李延辉译。


〔4〕摘自西蒙娜·德·波伏瓦《形影不离》,曹冬雪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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