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妩

“举头闻鹊喜”

【钗黛】朱颜

*与这一篇关联:辞镜 


朱颜辞镜花辞树。



睡眠时间与入梦次数往往是与年龄成反比的。所以三十岁往上,薛宝钗鲜少做梦,常常是一睁一闭眼,便到天光。


某夜她始得了一梦。梦境中光怪陆离时光倒转,十六岁的林黛玉,与正当盛年绿鬓朱颜的薛宝钗联袂登场,不讲道理地将她拉回那些个尘灰满面的旧事里头。


她在梦中睁开一双眼,世界率先晃荡了一下,定住,线条与丹青徐徐泼洒,描作副工笔仕女图。无非是堆云的鬓坠月的眉,红玉菩萨面,丹砂柳枝唇。向来人物画重在点睛之笔,安乐寺雷云破壁,移换到她眼前,三四笔绘作春水潋滟,却就此凝滞不前,鸦默雀静。


但那人眨一眨眼,囿于宣纸上的水墨霎时活色生香,笔触生长蔓延,枝叶摇曳。此刻她听见云雀啾鸣莺声婉转,嗅见杜若蘅芜馥郁香气,窗外小丫头笑闹着行过,发上桂花油气味浓浓地捎过来。她有些糊涂了,然而眼前黛玉笑语盈盈瞧着她,似乎便没有什么好奇怪的。黛玉黛玉,有黛玉的地方才算活世界不是么。


她于是摇身一变作年青时候的薛宝钗,客居在大观园内蘅芜苑中,吟成豆蔻才犹艳的年岁呀,称得上是无忧无虑,同姐妹们笑语顽闹,也肯讲些不知定数的虚妄语。记忆正在被消解,全新的薛宝钗略为生涩地感知着一切,模模糊糊觉得自己丢失了什么,遗忘了什么。


而旧的林黛玉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晃,曲起的指幻化作蹁跹玉色蝴蝶,笑道:“宝姐姐在想什么?再不起来梳妆,可便赶不上看戏啦。”


她想,哎呀,自己记性怎么这样差——今日是谁的生辰来着?也许遗忘的东西就是这个。


黛玉要为她描眉,螺子黛蘸了清水落在她眉上,轻微的凉意由此泛滥,她于是阖上眼,等待眉被描作远山逶迤,再理了鬓发同她的颦儿去看戏。戏文里无非唱些陈腔滥调,小辈欢喜墙头马上遥相顾,情至深时生可以死死可以生,老太太则爱金玉满堂的热闹戏码。她同宝兄弟说那一支《寄生草》填得极妙,没缘法转眼乍分离,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有人能真真正正无牵无挂呢。


“好了好了。”黛玉两手扶住她的肩,唤来小丫头拿一面菱花镜,“宝姐姐先瞧一瞧,可还喜欢?”


说着又是一顿,指尖虚虚点过她眉尾,语气听上去天真得过了头。孩子气。她听到她说,往后我给宝姐姐描一辈子的眉。


宝钗便凛然了神色。她不明白自己心里头沉疴的情绪从何而来,如巨石千尺崇山万仞直直压下来,教她心中惊怒喘不过气。分明从前她对自己也对颦儿说,无非在一处消遣一日便是一日罢了。分明她也不愿去想不可知的将来,更不愿将一切明明白白罗列出来惊破这一场闺阁幻梦。


但她克制不住要厉声喝止黛玉的话,不要再说了,往后都不要再说了。她们在此地清静三五年,都是要被抛入俗世抛入那些尘与灰中,塑成旧典籍里面目模糊的贤母良妻贞女节妇。指望总归会落空的。何苦来说些这样的话呢。


黛玉见她如此,呆愣片刻,负气地甩开手,道:“我晓得,宝姐姐往后自是要觅一个如意郎君的。我算什么人呢,非亲非故,自然不值得挂心。”


顿了顿,又抬起头直望进她眼中,眼里摇曳着欲灭的火光与珠莹的泪,安静地再次开口:“你说的那些,我都明白的。只是。只是。你知我心。”


我知你心。宝钗忽然说不出话来,情绪尽皆散去,只余下深浓的疲倦。她知道。她当然都知道。她何尝愿意去做众人眼里恪守礼教安分随时的卫道士,待人人都周到,对自己也对别人说,不要读那些戏文杂书,不要僭越了规矩,不要试着打破什么,反抗什么。那些人会怎么说她呢,她也知道,心里藏奸,虚伪投机。可她怎么能够不那么去做?


世道容不下她们的愿景。她晓得倘使要冲破世道,无非是螳臂当车蜉蝣撼树,而她宁可她们在闺中消遣几年便罢,平平安安,这样过完一辈子。


她发觉颊上生出一痕凉意,视线里也泅散开一片莹亮光华,明了自己竟落了泪,低下头,去望镜子里的薛宝钗。


然而菱花镜里折出一个女人的面容,衰减的面容,老去的面容。少女时期的丰盈与圆润统统削减了,不见了,眼尾唇畔,反倒添了蜿蜒的悲哀的纹路。那女人的眼底是全然的枯井般的寂静,从前那寂静则是暗涌的潮海。


她一下子便什么都明白了。


宝钗很慢很慢地露出一个凄然的笑。


她从没有办法去想象薛姨妈更年少时的模样,正如她没有办法去想象四五十岁年纪的黛玉和她。


她也便罢了。可黛玉不同。


黛玉永远得是瓷白脸颊乌压压鬓发,抿上胭脂的唇笑开粉芙蓉花苞,雪筑的肌肤发冷,任她怎么捂也化不开。芳龄永继仙寿恒昌,这才应当浇铸作金锁金簪金璎珞,盈盈坠在黛玉颈间腕上,吉利话具象化为保佑她的护身符。


但宝钗随即又想到日后惨淡境遇,咬咬牙捱过苦海无涯,便想也许,也许,上天慈怜,怕也不忍,干脆地将她折下,千秋万代,花期永驻。


梦破鼠窥灯。


薛宝钗自这一场旧梦醒转,怔然半晌,想要张口却觉得声带与头脑统统锈蚀了,惟有更深露寒唤醒她最基础的感官知觉。她疑心那只是梦境的环环相扣,而她做了梦蝶的庄周,再次醒来便又会变回年少的无畏的朱颜永驻的薛宝钗,那样的薛宝钗有善睐的明眸与饱满的脸颊,把林黛玉的名字含在口中像含着一朵圆鼓花苞,随她唇齿叩开的音节一寸寸盛放。她想到林黛玉时会是雀跃盛开的花而绝不是舌根泛起的苦涩颊旁烙下的泪痕,未熟的坚硬果实滚落一地变成哀伤的注脚。


绝不是。


宝钗的视线依旧漫漶一片,只模糊瞧见荧荧的灯与燃烧的月,像隔了密织连缀的一帘雨幕。母亲在梦呓,守夜的小丫头睡得正沉,全世界只有她清醒,等待下一次的梦醒。


而她披衣起身,推窗而望,不由得一惊呼——


庭内月色澄明,春声簌簌,满地梨花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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